的规矩,寿衣寿被要女儿预备,老屋要儿子预备。不叫做老屋,也不叫置老屋,叫割老屋。洪七公的老屋和用于烧化的灵屋是自己割(扎)的,他六十岁那年就把老两口的老屋和灵屋(预备)割好了。不是儿女不孝顺,只是儿女太出息。两个儿子都出国了,一个在加拿大是博士后,一个在英国是伦敦剑桥大学汉语教授。女儿离得最近,随女婿住在台湾。加拿大那个叫大发,英国那个叫再旺。两兄弟在外面必有大号,侗寨人只叫他俩——老大“发仔”,老二“旺仔”。女儿名叫秀秀,侗寨人叫她秀儿。儿女不当官,不发财,洪七公竟很有面子。逢年过节儿女回不来,县里坐小车的会到侗寨来,都说是他儿女的朋友。侗寨做大人的见着眼红,拿自家儿女开玩笑,说:“我屋儿女真孝顺,天天守着爹娘屁股转。不像洪七公儿女,读书读到外国去了,爹娘都不认了!”做儿女的也会自嘲:“有我们这儿女,算您老有福气!要不啊,老屋和灵屋都得自己割(或预备)!”
洪七公的老屋是杉木料的。他有一偏厦屋的红杉木筒子,原来预备给儿女们做家具。儿女们都出去了,洪七公就选了粗壮的割老屋。湖湘侗寨这地方,奶奶,叫做娭毑。洪七娭毑还没打算自己做寿衣寿被,一场暴病下来人就去了。隔壁洪张氏娭毑把自己的寿衣寿被拿出来,先叫洪七娭毑用了。第二年洪张氏娭毑的男人家洪六公死了。七公和六公,出了五服的同房兄弟。洪张氏奶奶虽把自己二老的寿衣寿被做了,老屋还没有割好。洪张氏没有女儿,只有个结巴儿子强仔。强仔结结巴巴地说:“我,我自己新……新屋都还没——没修好,哪有钱割,割老屋?就,就这么急着等——等死?”话传出去,侗寨人都说强仔是个畜生。乡里人修屋,就像燕子垒窝,一口泥,一口草。强仔新修的砖屋只有个空壳,门窗家具还得慢慢来。结巴儿只有这个本事,洪张氏也不怪他。怪只怪一向执拗而自卑的强仔嘴巴说话没人味,叫她做娘的没有脸面。洪六公没有老屋,洪七公把强仔叫来:“你把我的老木抬去!”洪六公睡了洪七公的红杉木老屋,侗寨人都说他有福气。
侗寨地名怎么来的,寨里没人说得清。不过湘西这一带自古却是苗、汉、侗、土家族等杂居的村落。侗寨只有洪七公跟旁人不太像,他不光是样样在行的匠人,农活也是无所不精,且会湘西人独创的拳脚功夫和神奇的定鸡术。侗寨这么多人家,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了,中老年人在家种植庄稼,唯洪七公栽各色中药材及花木,芍药、海棠、栀子、茉莉、玉兰、菊花、山茶,屋前屋后,一年四季,花事不断。有人笑话说:“洪七公怪哩,菜种得老远,花种在屋前屋后!”洪七公的菜地在屋对门的山坡上,吃菜需得上山去摘。一大早,洪七公担着筲箕,筲箕里尽是些猪粪或鸡、鸭屎,晃晃悠悠地往山上去。一条大黑狗,欢快地跟在身边跳。黑狗风一样地蹦到前面,忽然又停下来,回头望着洪七公。黑狗又想等人,又想飞跑,回过头的身子弯得像弓,随时会弹出去。洪七公喊道:“你只顾自己疯,你疯啊,你疯啊,不要管我!”黑狗肯定是听懂了,摇摇尾巴,东嗅嗅,西闻闻,尔后身子一弹,又飞到前面去了……
山上有茂密的枞树、山茶和楠竹,春秋两季竹木林里会长枞菌或竹笋菌。离山脚数丈远的地方,青竹、枞树有些稀疏,那里就是洪七公的菜地。洪七公爬坡时,脚步有些慢。黑狗早上去了,又蹦下来,屁股一蹶一蹶,往后退着走。黑狗那吃力的样子,就像替洪七公使劲。洪七公说:“不中用的东西,你还拉得动我?”黑狗肯定又听懂了,摇摇尾巴,脑袋一偏一偏,眼珠子亮亮的。洪七公施肥或锄草的时候,同黑狗说话:“你要是变个人,肯定是个狐狸精!”黑狗是条母狗,身子长长的,像刀豆角,毛色水亮水亮,暗红色的嘴好比女人涂了口红。寨里别人的狗都是黄狗、灰狗或麻狗,只有洪七公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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