圣宗驾崩后,母后皇太后钟离氏领圣母皇太后、各宫太妃、太嫔众人于乾清宫哭灵七日。
七日后,幼帝登基称帝,改国号成熙,因圣宗停灵于乾清宫需满十一日,故新帝暂以文华殿为寝宫,只待圣宗出殡,入主乾清。
成熙元年十月初七,母后皇太后遵圣宗生前旨意,移居慈宁宫。
她带着宫人离开这座长居九年的宫殿时,才发觉一砖一瓦皆是过往,印证她来时的每一步脚印。
坤宁宫殿高悬牌匾,当年第一回踏进此处时,她曾良久凝望。这方朱漆宫门,是母亲离去那日她脑海中仅存的记忆。那菱花窗前,是她月夜守着他来的地方。
可带走之物甚多,可带走之事寥寥。旧物难留,故人不复,人活一世,只有记忆最为便携,却也逃不过一路前行一路遗失的宿命。
最后一眼,她转过身时,宫人在身后将坤宁宫的大门缓缓关闭,那沉重而庄严的阖门声,伴着她日升月落无数年月。
慈宁宫上一任主人是诚慧贤太后乔翎,而坤宁宫下一任主人是谁,她却不得而知。所谓物是人非,不知若是草木皆有灵,可也会怀念何人?
再踏入慈宁宫前时,殿前铜鹤熠熠傲立,九年前与江淇落日下于此初遇,那人走出飞檐画栋的惊艳仍清晰可见。
她方知晓,历朝历代住进这里的女子,口口声声自称“哀家”,究竟是何种心境。
年轻的太后扶着仍有斜阳余温的铜鹤一羽,直在宫室前无声笑弯了腰,清欢瞧着她模样,转首对身后宫人低声吩咐道,“都下去罢,将太后寝宫归置好,太后稍后便进殿去。”
领头的小宫女毕恭毕敬与清欢行礼,垂首低应,“是,清欢姑姑。”
这一声唤得清欢亦怔愣在那里,宫人浩荡进殿去了,太后终于抬首瞧她,眼底有些隐忍的红,清欢只与她摇首,轻声道,“奴婢当年头一回陪着娘娘来拜会诚慧贤太后时,只觉着门口秋穗姑姑好生威风,竟站出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……谁知一转眼儿,奴婢竟也熬成了这么一位姑姑。”
钟离尔只觉喉咙处堵得生疼,强忍着轻嘲道,“坤宁与慈宁,一字之差,抵了哀家的半生。”
她第一次听她如此自称,女子逆光的剪影苍凉,清欢一时不忍再看,只垂下首去。
钟离尔轻轻扬起下颔,长出了口气,回首对上那硕圆的一轮红日,落日将尽,才肯敛了周身耀目锋芒,这一日便正以人眼可见的速度消亡。
她眼神定定,却带着几分空洞,眼见最后一寸光也坠入大地,女子白皙的面庞上绯色减淡,缓缓阖了眼。
再如何停留却也要有踏入此处的一刻,钟离尔狠下心斩断心里千思万绪,转身径自往慈宁宫内走去。
彼时天色石青,女子素白的背影决绝而凄清,清欢看着她,见证她步步走入这不可转圜的绝望一生。
沈氏来的时候,太后方用过晚膳,由着小宫女在膝上拿捏,这些日子哭灵跪得她几乎吃不消,十月的天将要落雪,灵堂寒冷,一日一日的苦熬,各人皆是咬牙支撑。
容太嫔给太后请了安,一双眼眸因着连日恸哭红肿不已,钟离尔瞧了眼她,忽地才发觉她二人最不像的地方,便是这双眼眸。
钟离尔一双桃花眼平添几分妖娇含情,沈氏则是一双如水杏目,是以更像未历苦痛,当初眼神中毫无世事掺杂的她。
她对她笑着摇了摇首,便由着沈氏落座后赐了茶。
容太嫔垂首谢过,端着热气升腾的茶盏出神不语,钟离尔瞧着她道,“先帝临终前与哀家留了旨意,欲将你改名换姓放出宫去。”
沈氏蓦地抬首,看向她的眼眸忽地又要落下泪来,她双唇有些颤抖,紧紧握着茶杯,“先帝……是这般与太后说的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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