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爱读书,亦爱藏书,为此还特意打造了一个高大的立式高脚书柜,放在逼仄的屋内一角。父亲的书,多半是从村里各家淘换而来,还有小部分则是从市集购买而来,那时似乎有很多绝版了的古书可以淘到,父亲时常会因此兴奋好多天。可是,父亲也常遗憾的念道,若非日本鬼子那场火,当年爷爷他们随着驴车拉来的书籍,才叫珍贵。
不过,父亲学问虽高,却从不认真教母亲读书识字,只是有暇了,会念些故事给母亲听。似乎父亲就是这样,秉持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思想,让母亲远离了进一步陪他在文学上作伴的可能。而若非母亲在父亲长久的耳濡目染下认识了些字,或许母亲到老,都可能还是个文盲。
村子在解放后不久,军管会组织重新开办了学校,校址还是选在了当年父亲教书的那间私塾里,父亲也被他们请去重新教了书。军管会那次的组织动员力度很大,几乎是挨家挨户劝家长送孩子去上学,甚至私塾所在的东河沟村,还有位七十多岁的老秀才被请出来帮忙给授课。
最后首批入学的学生大概有五十多个,我最终被父亲以家里事多给拦了下来,为此我愤恨了好久。直到多年后,父亲才说,他只是下意识的觉得,在那个年代,读书越多会越觉不快,融入当下环境就好,女人不必有这些无谓烦恼,而且当时的政策显的太过急躁,他便有意的将我往后拖了几年。
父亲的道理不多,却总是能将人唬住,将我们都安抚在他的羽翼下,听之任之。但,唯有一次,母亲做出了反抗,却也让母亲后悔不迭。
那年大概也是在我五岁左右时,父亲带我去逛市集,从书摊淘了本不知道叫什么的书,显得很高兴,甚至还由着我买了跟糖葫芦,可最终却忘了母亲交待购买的小米,只买了两颗给母亲用来补身子的鸡蛋。
那天玩的很开心,我骑在父亲肩头,赶回家时已过晌午。我高兴的向母亲呼唤着,可进门才发现,母亲正躺在床上一个人流着泪。
忘记了当时交涉过什么话,母亲见父亲拿着书,便强坐起了身子,一把夺过摔在地上,哭闹着还踩了好几脚,父亲生气的推过母亲,和她争吵起来,可接着,母亲又去摔了父亲的书桌,父亲这才意识到家里可能发生了什么。
原来,那天上午,母亲晾晒粮食时,突然感到一阵肚子疼,勉强喊人叫了村里大夫来,一检查才知道,因为虚弱,母亲肚子里的孩子流产了。母亲又气又痛越想越委屈,所以才忍不住拿父亲最关心的书发起了火,因为母亲当时只觉得,这都是父亲太缺乏对母亲的关心所致
母亲说,她那次最后悔的便是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,伤了父亲留在村里的最后一丝读书人骨气。母亲还说,原来你看他好像和这些村民一样生活在村子里,但支撑着他的是完全不一样的精气神,那是他骨子里的骄傲,绝不容许任何人践踏,但是我却毁了它。虽然这看似不影响一个人的继续生活,但内心总会空落落的感觉丢失了些什么,我亦觉察的出来。
这事如今想来,我却觉得母亲也是借机在向父亲表达她的不满,因为他们中间似乎始终隔了一堵文化的墙,父亲不俯身,母亲便永远够不着。所以,事后,父亲陆续质卖了他的所有收藏,并将书柜改作了它用,家里除了授课的书本,就再没见过其他书籍。
此后,按父亲的话说,其实他痛快了许多,因为没人相和,看那么多只徒添胸中压抑。那里是坪头村,那里有他的妻子和孩子,他首要得先去养活他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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