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无恤早晨来到执政家,时节已入深秋,山野略有凋敝之意。光泽深沉的太阳挂在高广湛蓝的天上,地面的雾气尚未散去,金色的天光落到半空就朦胧分散了,宛若一层软纱罩在尘寰之中。智氏的庭院像一具俯伏在地的庞然大物,历经多次翻修,庭中栽种的多是木桃棠梨等艳丽的花树,一入秋季就染上鲜红杏黄,灿烂如锦绣,竟一时比不出与春花孰优孰劣。
此时天色尚早,枝叶之间浓露未消,晨风吹来,带着微微的冷意,赵无恤拢了拢衣襟,在智氏家臣的引导下走到殿前,他抬头看去,荀瑶并未出来迎接,倒是有一个幼小的少年,正从朱户彩廊内走出,站在青石台阶上望他。这小少年尚未改换发式,乌黑的头发里缠系着红线,身穿藕荷色的衣裳,雪青的衣带,质地柔软光泽,绣鹿鹤纹,看上去很是活泼清丽。虽然旁人未说,但赵无恤立即就看出这应该是荀瑶非常宠爱的长子,荀颜,大概是听说赵无恤要来,准备回避,却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了,只是不知道他来与他父亲商量什么事。
荀颜大大方方地走下矮阶,来到赵无恤面前,他的姿容异常娇美,仔细一看,不难发现有着荀瑶的影子,虽然还很稚嫩,在言笑之间已有了些刻薄狠dú之意,想必将来也是个不好相处的。赵无恤不记得是否见过他了,但荀颜显然是认得他的,脸上显出笑容,对他施以一礼。
“赵叔叔。”荀颜睨着他,恭敬地说。薄雾尚未散尽的庭院中,他这幅动作和模样,竟和他父亲当年有七分相似。
荀颜年纪幼小,官职也低,赵无恤略略向他颌首示意,他便将眼光从他身上收回来,又是一笑,很快地走开了。赵无恤目送他和几位从人的背影消失在柔和的浅金色光雾之中,这才讶异而痛苦地发现,即使时至今日,他也一点没有忘记荀瑶童年时的模样。关于荀瑶的记忆清晰到了恐怖的地步,他甚至有一种错觉,仿佛不久之前,赵氏的庭院里还下着薄雪,荀瑶穿着羔裘向他走来,那是冰冷的灾难与热切的渴望的开始。
赵无恤转过身,刚好看见荀瑶的脸出现在略显得昏暗的门内。
此时此刻,两人心中各有他想,他们不知道这是赵无恤最后一次来智氏的宅邸拜访,以一个客人而非什么其他人的身份,就像他们也不知道,在接下来的日子里,这两个人中哪一个会得到命运的眷顾。
赵无恤被请入散发香气的堂中,天一点点地亮起来了,从jiāo结着扭缠纹饰的绮丽窗户外,明艳灿烂的金色太阳穿透进来,室内光影分明。赵无恤先是告知荀瑶近来宫中的动静,为了得出一个应付国君的对策,分析公室那边的情形,各自说了一些想法,期间,赵无恤觉得荀瑶今天好像特别高兴,像是忘记之前几次闹到两家几乎破裂的旧事一样,甚至没有提一句嘲讽他的话。对于他难得的态度,赵无恤虽然好奇,也不好深究,大致商定了对国君的安排和其他人的处理,例行客套几句,告辞回去了。
走出门外的时候他忍不住看了看四周,荀颜不在这里。
其实,赵无恤到来之前,荀瑶正和自己的长子商议第二次伐卫。上一次的诡计被南文子识破,没有成功,反而白费力气,荀瑶自然是不甘的。他蛰伏了一些日子,另外策划了一套yīn谋,把自己亲生儿子用来做诱饵,力求更加高深隐秘,能够得手。他一心想着先摆平卫国,把与赵氏周旋放在了其后的位置,当然无心招惹赵无恤。
赵无恤走后,过了一会,荀颜又折返回来,坐在父亲对面,荀瑶接着将之前的事情说给他听。荀颜毕竟是第一次干大事,在过程中又得不到父亲的帮助,荀瑶向他确认最后的细节,嘱咐了他几句,荀颜一一答应,虽然一派年轻稚嫩,但那认真谨慎的姿态也颇有可取之处。这孩子向来明白事理,能随机应变,令人省心,荀瑶相信他,于是不再多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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