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多模糊了往昔的影子,偶尔甚至伪装出与赵无恤和平相处的错觉。只有现在,死亡当前的现在,荀瑶又活了过来,他轻蔑地看赵无恤,脸上充满往日傲慢的光彩。
“你想恐吓我?想让我求你亲手杀我?”他笑了一声:“你竟以为在我心里,被你砍头和被一个官阶低下的氏族的家臣砍头有很大的区别。”似乎是觉得这件事情太过可笑,荀瑶一手指着他,笑得双肩直颤,不得不用破烂的袖子掩住了脸。
赵无恤眼中似有怒火一闪而过,又立刻冷静下来,他向外面做了个示意的动作,接着挪开身子,仿佛给什么人让位置。不多时,一个手里提着刀的人迫不及待地跳了进来,他身上穿着黑衣,作刽子手打扮,大约也是恨荀瑶的,进来以后一直盯着他,荀瑶没有兴趣辨认他是不是段规。
“你期待的时候到了。”赵无恤用淬过冰水似的yīn寒声音说,是对那个人,也是对他。
荀瑶立刻明白,脸上甚至连一丝惊讶或是恐惧的神色也没有,自然更没有反抗挣扎的yù望。他麻木了,彻底地麻木了,或者说,他其实期待已久了,不管想出何种办法折磨他,赵无恤总要把夺去的死亡还给他的。刽子手将刀放在身前,仍然死死瞪住荀瑶,他的刀是一把挺不错的刀,他的眼光比他手中的刀要锋利许多倍。使他和赵无恤皆有些扫兴的是,荀瑶以异常配合的态度慢吞吞地站了起来,走到墙角,迟缓地向刽子手背过身子。
赵无恤的心中充满激越昂然甚至能使意志摧毁的快乐和痛苦,但是,在终于到来的关键时刻,复仇的快感的最□□,他竟然撇过了脸去。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做这样一种小小的逃避,他一面吞咽着唾沫,一面瞥过了脸。他与荀瑶之间隔着比晋阳的洪水还深的仇恨,他杀死荀瑶理所应当,可他撇过脸的动作却使自己有点慌乱。荀瑶可能会认为这是最后的伪善,也可能会认为赵无恤对自己的罪恶稍微有点认知,所以不敢看曾经的晋国正卿于这么一个逼仄昏幽之所丧命的场景,无论哪种都不是这样,赵无恤之所以会撇过脸,只是因为他对于又一次毁掉了自己渴望的东西而心生恐惧,他……
“赵无恤。”荀瑶忽然笑着叫道。
赵无恤猝然被这么一叫,下意识地转过脸,望了一下他,就在这一刹那,避无可避的命运被推到了他面前,狠狠撞击他的胸膛。荀瑶站的位置在窗户旁边,几缕夕霞的光线从藤叶的缝隙里漏入,照在他的脸上。刽子手举起寒光闪烁的长刀劈来,荀瑶于淡薄的霞光里朝他露出笑容,这个人四十多岁了,纵使经历过这些日的折磨,生命最后一刹,他微笑的时候,还和进入政坛的第一天一样,还和从赵氏的庭院里向他走来时一样,鲜艳华美的风姿丝毫未曾改毁。紧接着,赵无恤来不及闭上眼睛,眼睁睁地看着长刀由后颈斩断了荀瑶的头颅,飞散的鲜血污染了目前的一切。那具尸体倒下了,荀瑶的头颅从映着夕阳的窗下,刚好滚到他脚前。
荀瑶是故意的,他叫赵无恤看他,就是为了让他瞧见这一幕,算一个小小的捉弄,死到临头的报复。荀瑶死了,鲜血宛若光润鲜丽的锦缎,渐渐覆盖了整个地面。赵无恤仍旧呆滞地站着,看着,有一瞬间他想扑倒在满地的鲜血里去,他又想将脚跟前的头颅捡起,或许死去的脸上还有微笑,可他不敢确认,他什么也没做,他转过身子,丢下段规,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。他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走,他在赵氏的行宫里四处穿行,走着走着,赵无恤倏忽意识到一种彻底的、无法挽回的倒错。
假如是一个幸运的人和他倾慕的对象,那么下场绝不该这样。无论荀瑶,张孟谈,代嬴甚至赵伯鲁……他所期望的一切,最终由这双手毁掉了。他把什么都毁掉了。然而这是注定、是宿命,赵无恤从来没有机会选择,任何人自降生在这恶贯满盈的世界上开始,就再也没有机会选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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