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亲的日记每一篇都能轻易让我落泪。我不了解她,就像她也不了解我一样,20年几乎没有交集的生活让我们对彼此都很陌生。
我们怎样才能重新认识彼此?我做的第一件事,是跟阿姨学做母亲喜欢吃的饭菜。果然,吃我做的饭,她很有满足感。我给她买漂亮的衣服,她看到后很开心,马上穿在了病患服里面。我拿着从小到大与她的合影,让她讲那些过去的事情,她立刻变得滔滔不绝,记忆力惊人─我手上的每一个疤是怎么弄的,连我高中同学的名字,她都还记得一些。我们终于可以不必相对枯坐、亲而无言了。
那天,我下楼买东西,快到门口时,她说:「贺贺,小心车。早点儿回来。」我头也不回地说:「好。」可是,走下楼时,我发现自己的眼睛已经湿了─停留在母亲记忆里的,还是那个走路常常忘记看车的莽撞少年。相隔20年,我们母子是否还能亲如从前?
幸福时光
是医生的话提醒了我。医生说:「你母亲有轻度的脑萎缩,如果任其发展下去,有可能会得帕金森氏症。」我知道,这意味着她的记忆力可能会下降得很快。很多东西,如果我不跟她说,她可能永远都无法知道了。
母亲出院后,我决定继续留下来。那些天,我陪她去买菜、散步,接待来探望她的客人。然后,在属于我们俩的时间里,我给她讲离开她之后的20年我是怎么过的。
我不知道,我的生命中是否还有比这更幸福的时光─你把你所经历的一切毫无保留、不加任何修饰地讲给另外一个人听,更重要的是,她对你说的一切深信不疑。开心处她大笑,难过处眼泪也来得猝不及防,就彷佛她一直在那条路上,陪着你经历。
渐渐地,母亲变了。我做饭时,她不再说「小心烫到你」,而是说:「真喜欢你做的饭,跟你做的事一样漂亮。」我外出时,她不再担心外面的车水马龙,而是说:「要是可能的话,就尽量早点儿回来。」
这些变化来自了解之后的信任。母亲由此确信:她的儿子长大了。有一天,母亲对我说:「虽然我曾经无数次后悔送你出国,但现在我觉得这个决定并没有错。你很独立、很优秀,更重要的是,你现在过得很好。这就足够了。」
那些日子里,母亲从开心过渡到对我很依赖─前所未有的依赖。我知道,这是信任的衍生品,但还有很重要的一点,就是她老了,这种老去让我无能为力。
回纽约的前夕,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,看着母亲在镜子前整理妆容,我对她说:「妈,你这么漂亮,年轻时一定是既让人爱,又让一些人嫉妒吧?那些事,你还记得吗?」她转过身来,看了看我,说:「那些爱和恨都不重要了,重要的是我儿子现在还夸我漂亮。」我想起了母亲那些日记,说:「妈,过去的事我很好奇,你可以把它写出来给我看看啊。」母亲的眼睛亮了,她说:「你真感兴趣?」我点点头。
在答应了我之后,母亲就开始动笔了。可是,对于70岁高龄的她来说,动笔已经算是体力活儿了。仅写了一个小时,她的颈椎就发出了强烈的抗议。于是,我给母亲买了一台小录音机,我说:「妈,您口述吧,这样就不会太累。」
很快,我回美国的日子到了。走的那天,母亲坚持要送我到楼下。我担心母亲会哭,可她却对我说:「我之所以要送,是要告诉你,我不会哭。儿子,我从来没有觉得离你这么近。」的确,母亲没有哭。可是,进了安检口后,我却再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泪水。从18岁那年离家开始,我从来没有哪一次像此刻这样失态。对母亲,我第一次发现,不管做什么,都觉得还是不够,还是来不及。
亲情密码
没想到,母亲居然学会了在网上传送文件。每天,她都会把她的录音发给我,有时是在晚上,有时是在白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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